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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學人》、《衛報》、《明鏡週刊》、《華盛頓郵報》、《金融時報》、《泰晤士報》、《觀察家報》……各大媒體一致讚譽,認識北韓必讀大作
◆從「北韓的南韓專家」到「南韓的北韓專家」,金正日欽點的桂冠詩人,透視北韓未來的關鍵權威

「如果北韓有的是謊言和核彈,我有的就是真相和文字。」

北韓揚言要「在這個宇宙除掉他」,南韓領事館曾拒絕他「我們這裡幫不了你」

從封閉國度的權力中心揭露北韓內部驚人運作實況的權威之作
近距離接觸金正日的第一手記述,北韓人民對世界發聲最不可忽視的聲音

獨一無二的北韓記述,一位兼具詩人和間諜身分的逃亡者寫下他在金正日身邊的所見所感,以生命的代價告訴我們三個北韓的真相——真實的北韓、北韓政權捏造的北韓、外界建造的理論的北韓

深度揭露神祕北韓的幕後之謎,前所未見的「金朝實錄」:北韓建國神話、金日成和金正日的父子權力鬥爭、金正日戰略、北韓綁架外國公民的結種戰略、南北韓的兩手策略、北韓對中國的愛恨交織、金正恩的未來……

【詩人、間諜、逃亡者】

「我看到槍管,聽到扣扳機的聲音。我頭頂又熱又痛,知道子彈會從那裡打進去……」

身為北韓的反情報官員,張振成原本過著舒適的生活。
他在北韓宣傳機器中位居最高階職級,專事協助該政權掌握人民。
他的任務包括創造北韓建國神話,對外假裝為南韓知識分子,撰寫抒情詩歌頌北韓獨裁者金正日。

年輕而雄懷壯志,張振成的愛國任務使他擁有一名古怪的讀者——金正日本人。
他可以與聞國家機密,接觸北韓權力核心眾多神祕人物。
由於深獲「敬愛的領袖」本人讚揚,他有種種理由滿意自己的生活和命運。
但返鄉之旅喚醒了詩人的良心,驅使他偷偷寫下故鄉街上人民的痛苦。
一份機密文件的遺失,讓他的生活破碎了。
他和一名友人被迫拋棄家人、朋友,以及他們所有的一切,逃離這個「隱士王國」。

本書是張振成動人的真實故事,訴說一個謎樣國家菁英圈子的一分子為何會變成該國最率直、最勇敢的批判者。
本書使世人對駭人的北韓內部實況有了新的認識;唯有在該政權高層工作的人,才得以揭發那些外人永遠無從得知的事。

【國家敵人的自由之路】

故事始於1999年5月,張振成接到神祕電話奉召去見金正日,轉車換船懷抱莫大希望的他看到出場的是抱著瑪爾濟斯小狗的糟老頭,這人計較的是頌揚領袖的標語是手繡還是印刷,接著領袖賜宴,菜色配燈光的荒謬景象,喜怒無常的領袖腳痛脫了高跟鞋的幻滅,加上最後領袖落淚全場趕緊痛哭的馬屁場景,勾勒出奇幻的序幕。

父親是大學院長、母親是醫生,出身菁英的張振成受到拜倫的詩啟蒙,並憑著詩作受到金正日賞識,被賦予撰寫史詩的任務,一路順遂。他曾與金正日用餐,收到一只價值七千英鎊的勞力士錶禮物。
張振成收到的另一份禮物是獲准返鄉。十年未回,位於平壤南方六十公里的故鄉沙里院已不再是記憶中的樂土,貧窮饑荒改變了一切。與數米過日子的老同學相聚,心酸大於歡喜;到市場上碰到人民法庭,軍方在大庭廣眾下槍決輕罪犯。家鄉見聞讓他難以執筆書寫上級交代歌頌領袖的詩作。詩人的良心驅使他寫下人民的真實生活。
一場意外改變了他的人生。工作職位之故,張振成得以接觸被視為違禁品的南韓書刊,而他借給朋友的一本書卻弄丟了。此罪如同叛國,於是兩人決定逃往南韓。

亡命之路如電影般驚險刺激。藉由延邊農民之助坐車逃到延吉,但北韓方面誣陷他們是殺人犯。數次搜捕僥倖逃脫。原本覺得中國是天堂,他鄉遇故知才得悉相互的悲慘故事。找不到門路,危機重重。

輾轉經長春到瀋陽,南韓教會和領事館卻拒絕協助。在街頭用韓語試探,尋找同胞,一名朝鮮族女子成為貴人。被密告後公安上門盤查,帶了詩稿逃命。
尋求韓國餐廳老闆資助,獲往北京車資。致電南韓報社,在情報單位協助下獲得庇護,終獲自由。

現在,張振成是世人洞見北韓真相最有力的評論者,以堅定的聲音對世人揭示看待北韓體制和北韓人民的方式。

【對本書的讚譽】

「張振成極具洞見地論述了北韓高階菁英的生活方式和權力結構。這則故事描述張振成如何從全然的遵奉者一步一步轉變為深刻思考的懷疑者,乃至那個國家的敵人,最終經歷了驚心動魄的逃亡……一個扣人心弦的故事。」
——蘇珊.克爾博(Susanne Koelbl),《明鏡週刊》

「作為金正日造神機器內部的一名御用詩人,他〔張振成〕讓人們對金氏王朝的意識形態下層結構和他所謂的『失敗者的胡作非為』有了新的認識。」
——《經濟學人》

「感動人心。」
——戴維.皮林(David Pilling),《金融時報》亞洲版主編

「在本書中,張振成揭開幕後之謎,揭示一個逢迎諂媚、滿腹恐懼的固有世界。」
——布萊恩.哈登(Blaine Harden),《華盛頓郵報》

「一則掙扎求存的非凡故事。」
——賴瑞.蓋蘭(Larry Getlen),《紐約郵報》

「一個不可思議又具震撼力的故事,其特別之處不只在於它描繪了平壤菁英圈的?部運作,還因為有一位真正的作家——在北韓幾乎前所未聞——身處其中觀察它和述說它。」
——亞當.強森(Adam Johnson),《沒有名字的人》(The Orphan Master's Son)作者

「金正日晚期的前御用詩人透視神祕的北韓。任何讀過亞當.強森的普立茲小說獎得獎作品《沒有名字的人》的讀者,都將為之著迷。」
——喬瑟琳.麥克魯格(Jocelyn McClurg),《今日美國》

「一則蘊藏強烈情感的真實故事……極其引人入勝……情感真切……」
——《泰晤士報》

「〔相較於此前的北韓相關著作〕張振成的著作甚而更彌足珍貴。」
——《衛報》

「卓越非凡……激動人心……北韓生與死的傑出描繪……」
——《週日泰晤士報》

「撕心裂肺……權威且令人信服……」
——《觀察家報》

「張振成近乎不可能的戲劇化故事,是迄今北韓夢魘的最佳描寫之一。」
——《出版人週刊》

「一段激動人心的逃亡,完成這部緊湊又描寫精采的著作,戮力洞悉北韓輕蔑且應受譴責的權力策略。」
——《科克斯書評》星級推薦

「作為在南韓最著名的北韓流亡人士之一,張振成提供解讀北韓的傑出論點……」
——瑞默克.布魯克(Remco Breuker),萊登大學韓國研究教授










目錄

英譯者序
序幕:一九九九年五月

部一:獨裁者
第一章 心理戰
第二章 返鄉
第三章 故鄉變了
第四章 窺視邊境之罪
第五章 告別之罪
第六章 步槍瞄準之下

部二:逃亡者
第一章 「延邊瞻望世界,世界瞻望延邊!」
第二章 構陷謀殺罪
第三章 《金朝實錄》
第四章 犯行
第五章 北韓女人當「豬」賣
第六章 不知所措
第七章 再會,永明

部三:自由
第一章 從延吉到瀋陽
第二章 命定相遇王裘齡
第三章 成為鋼琴老師
第四章 金正日戰略
第五章 迎合裘齡
第六章 謀殺犯政權
第七章 自由萬歲!


後記:北韓的未來
名詞解釋






內文試閱

  午夜過後不久,我剛要上床睡覺,電話響了。我決定要等到第六響才接,希望它到第五響就停。但是,第六響響了。我猜想這已經吵醒了我父母親。我拿起話筒,準備不管是誰打來的,都要好好罵他一頓。

  「喂?」深夜安靜無聲的房子裡,我的聲音聽起來比剛剛的鈴聲還大聲。

  「我是第一黨委書記。」

  聽到這句話,我不由自主立刻立正站直,頭貼著話筒伏下去。

  「我現在發給你特別召集令。一點鐘到辦公室報到。穿西裝,不准告訴任何人。」

  在這個國家,就算是最奇怪的命令,我們一向都認為接受命令是理所當然;但是,由第一黨委書記本人下命令給我,我卻不能不為之怔忡不安起來。他是我們這個部門對中央黨部的對口聯絡人。在正常情況下,我通常是接受第十九股或第五科的命令,這樣才符合我在整個黨組織的職位層級。超過整個組織層級之上,他才會下「特別召集令」。

  特別召集令指的通常是部隊動員。每次美國和南韓在朝鮮半島進行聯合軍事演習,我們就會召集全國動員演習,以為回應。參加動員演習的召集令,就是「特別召集令」。不過,我們通常會從人為刻意洩露事先得知有這樣的命令。勞動黨各個單位或部門,在強大的競爭壓力之下,總力求比別的單位出頭:關係好的人早就得知有命令要執行,會在特定的某一天留下來工作,比那些渾然不知、已經下班回家的人及早向執行單位報到。

  不過,這一次我接到的召集令如果是標準的軍事動員令,他們不會規定我要穿西裝。我們這種高幹和一般隸屬於地區或部門黨支部的北韓人不一樣。我們隸屬中央黨部,所以知道「特別召集令」有時候是要叫我們去見我們「敬愛的領袖」金正日。

  要把一個人叫去見他,都不會事先通知。即使是最高階的將官都不知道這一類召見操作的細節。見金的召集令由第一黨委書記轉達,第一黨委書記則是先前接到命令早已到達中央委員會的辦公室。在一間已經由敬愛的領袖的親衛隊加鎖的會議室,第一黨委書記在親衛隊嚴密監視之下接下一張名單,然後逐一發出召集令給名單上每一個人。整個召見的程序全部在嚴格保密之下執行。在這種情況下,「特別召集令」一詞成了推動整個隱密過程的密語。

  不過,這句密語還有第三種含意,但也是比較惱人的含意:國安部長要整肅高階官員時,有時也會用這句密語發動整肅行動。晚上,高幹一接到特別召集令,必須小心翼翼不要驚醒家人,然後單獨離家;之後不是消失在監獄裡面,就是遭到處決。

  幸而,我很有把握第三種劇本不會發生在我身上。事實上,我等不及要趕快動身。才不過幾天前,第一黨委書記已經給了我微妙的暗示,意指我不久就要蒙受極高榮譽。

  我依照指示穿上自己最好的西裝,打好領帶。在平壤,午夜之後叫不到計程車,因為此時機動車輛必須有夜間特別牌照才能行駛。所以,這時雖然外面一片漆黑,我還是騎上腳踏車,往辦公室騎去。腳踏車在平壤是主要的交通工具。不過,我的腳踏車和別人的不一樣,很新,還是派駐海外的親戚特別運回來給我的。

  外面,路燈都沒有開。整個城市非常安靜,要是有路人,我必須等他黑暗的身影出現在我視野中,才會發覺。平壤雖然有兩座發電廠,可是電力供應永遠很吃緊。老舊的平壤火力發電廠是一九六一年由蘇聯援助建造的,另一所東平壤火力發電廠建於一九八九年。不過兩座發電廠發的電都不足以同時供應兩區以上所需電力。所以電力像個四處漫遊的幽靈一樣,在平壤各區每一天輪流供電約四小時。

  不過在平壤,有一區永遠燈火通明:中區,位於平壤市中心。中央黨部辦公室、高幹住宅、外國人住宿大樓——例如高麗飯店等——都在這一區。我的辦公室統一戰線部101聯絡所就位於這燈火通明中心區的中央。那天深夜,我騎車騎到這裡的時候,發覺這裡比平常更加明亮;所有的場區,還有平日的崗哨,全部燈火通明。從大門騎進去的時候,我心裡對自己呼喊:「是的!我要去見將軍!」

  中庭裡站著三十幾名士兵,穿著深芥黃色制服,那是敬愛的領袖的親衛隊。他們穿著特有的X形皮馬甲,兩邊都有槍袋插著手槍。三輛日產米色廂型車依序排列,車窗的窗簾已經拉上。這三輛廂型車都很大,每一輛足夠坐十幾人。對韓事務黨委書記親自出來迎接我們。他旁邊是頗具威嚴的第一黨委書記,剛剛打電話給我的就是他,人看起來比較蒼白。黨委書記領著我們來到一名二星中將面前。二星中將手上拿著寫字板,這次行動似乎是由他主控。我聽到士兵稱呼他「副部長同志」。

  他上上下下看了我一眼,然後喊說:「讓他站到那邊!」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主掌朝韓關係部門、全北韓最高階的幾個幹部都列隊站在那裡:對韓事務部長金容淳、統一戰線部第一副部長林東玉、統一戰線部政策部長蔡昌國(Chae Chang-guk,音譯)、統一戰線部政策副部長朴永洙(Park Young-su,音譯),另外還有兩名朝鮮祖國和平統一委員會的幹部。氣氛非常緊張。這六名權力人士排排站在那裡,像學童一般,要向他們致意變得很奇怪。我走過去站在他們的最後面。

  我低聲問我前面那個人:「我們要去晉見將軍嗎?」旁邊有個人立刻喊道:「不要講話!懂嗎?」

  我氣憤的看著那個士兵,想要請他對我講話客氣一點,但是他那凶惡的眼神立刻把我壓制了下來。

  副部長同志按照名單一一核對我們幾個人的身分。我們按照名單上面標示的個人位置,安靜無聲的爬進中間那輛廂型車,依序就座。剛剛喝斥我的那個士兵最後進入車內。我原本以為他剛剛那樣倨傲對我,是因為我才二十郎當,但是現在我聽到他就算對比自己年長一倍的中央黨部高幹也一樣粗魯恣肆。

  他叫著說:「不要拉開窗簾!不要離開座位!不要講話!」他的傲慢固然讓人驚訝,但更令人驚駭的是,我這幾個同志竟然嚅嚅諾諾回說:「是,長官。」在敬愛的領袖的親衛隊面前,就連金容淳、林東玉這兩個全北韓最高階的高幹都變得那麼卑微。

  廂型車的門還開著,我往外看出去,看到親衛隊士兵魚貫鑽進另外兩輛廂型車裡。車門隨即關閉,引擎發動。車子開始行駛。我焦躁不安,肚子一陣翻騰。但是我知道,晉見敬愛的領袖乃是神奇而重大的事件。

  厚重的窗簾遮住了車窗,也把我們和司機隔了開來。因為看不到車窗外的景色,我開始感覺有點頭暈。在眾人安靜無語之中,車子行駛了兩個小時,終於抵達一個火車站。我不禁鬆了一口氣。這時大約清晨四點。我們下了廂型車,我恢復清醒之後,發覺我們來到了一個「一號站」平壤龍城驛。全北韓人口兩千多萬,其中向來只有金日成、金正日兩個一號公民。一號站專供他們使用,這樣的車站在北韓全境有數十個之多。車站屋頂隱藏在一片綠意之中,很難從衛星照片中認出來。從地面上看,車站本身沒有標示,可是築有高牆,還有重武裝衛兵來回巡邏。

  龍城驛位於平壤北郊,要是從我們出發的地方開始走,通常不到半小時就到了。由於我曾經來過這裡幾次,所以我還記得周圍的環境。起先我有點搞不懂為何到這裡要那麼久,後來想通了不禁啞然失笑,因為車隊其實是故意繞圈子,混淆我們的方向感。從廂型車向火車走過去時,我們受到第二輪身分檢查。

  為我們這一次召集所派遣的專列和一般火車不一樣。車廂兩邊外壁漆為草綠色,車頂白色。從外面看,標示牌說這車廂是中國製造:車門把上方用紅漆寫著中文「北京」兩字。但是一走進車廂,我卻看到著名的Mitsubishi(三菱)商標。這商標洩露了車廂真正的製造國是日本。車廂裡的座位已經改成單人床,所有的裝置都是開放式的,應該是為了讓衛兵方便監視我們的緣故。

  如同我們剛啟程時那樣,衛兵再次厲聲宣布規定:「不要碰窗簾。床下面有毛毯。全程都躺在床上睡覺,火車沒有停不要起來。想上廁所告訴我們一下。你們要是敢違反規定,就把你們丟出去——馬上。」

  衛兵特意強調「馬上」這兩個字,讓我感覺好像我只要有個動作錯誤,就會給丟到車外,也丟到我享受特權的生活之外。在這漫長的夜行中,沒有人講話,沒有人說要上廁所,有的只是車輪在鐵軌上一路嘎嘎作響的聲音。我閉上眼睛,數著節拍,試著入眠。

  專為我們七名文職派遣的這列專列大約在早上六點停了下來。我們停在江原道的一號站葛麻驛。下火車的時候,清晨冷冽的空氣撲在臉上,感覺特別清新。我這才發覺自己剛剛在衛兵面前有多緊張。政策部長蔡昌國從我後面追過去,用手肘擠了我一下,還咧嘴對我笑了笑。他像個小孩子,克制不住興奮。

  我們幾個人在這裡再次轉車,進入一輛廂型車。這一次,車子行駛了約一個小時,整車人從頭到尾安靜無聲。我們在一座小碼頭下車,碼頭四周圍著水泥障礙物,我們上了停靠在碼頭邊的一艘快艇。碼頭邊水波蕩漾,空氣中飄著強烈的海水鹹味。

  快艇發動引擎,引擎聲震耳欲聾,整艘船蹭蹬了一下,開始駛出碼頭。快艇開了一會兒,我才突然想到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船。我坐在上面,快艇恣意加速前進,像是要把我拋到艇外的海浪裡。我傾身向前抓住欄杆,一名士兵突然伸出手臂,從我身後按住我的手。我不覺渾身打了個寒顫。我告訴自己說,我們距離敬愛的領袖越近,越要強烈表現對他忠誠。我轉頭瞄了一眼,看到我們另外六名乘客每一個都和我一樣,由一名士兵原地維護,這幾個士兵的作用彷彿是人體安全帶。回頭看看船尾,船尾遠端海上兩道白浪向著船尾逐漸匯集為一道水流。我在引擎的轟鳴聲中大聲問身邊的衛兵:「這是海軍的船嗎?」

  他不屑的笑了一聲,因為極力要在巨大的引擎聲中了解我的話,整個額頭皺成一團。「海軍?哈!海軍沒有這麼快的船。這是我們的船,屬於護衛總局。很快,對不對?」護衛總局負責保護金氏家族的安全,全部人員包括步兵、海員、飛行員,總計約十萬人。

  這個士兵雖然說話是用喊的,可是我看得出來他已經放棄恣肆的態度,講話口氣像平常談話一般,這或許是因為我們旁邊沒有別的觀眾在場的緣故。這讓我感覺輕鬆了一些。如他所說,這艘船開得很快:一名護衛的帽子飛掉了,往海裡飛去,最後終於落入海面。我看著那頂帽子在海浪間越變越小,最終消失不見。

  大約二十分鐘之後,快艇慢了下來。我們逐漸接近一處種滿樹木的小島。我很懷疑這趟海上行程是不是也和剛剛前往龍城驛那一段一樣,故意在小區域內繞圈子。船頭低了下去,小島情景開始清晰可見。道路兩旁,從乾淨的碼頭到修剪整齊的樹林,一切看來毫無瑕疵,整個地方好似昨天才建設完工。我發覺自己其實一直在期待敬愛的領袖會像他在革命電影裡所演的那樣,在碼頭張開雙臂迎接我們,所以現在看到這裡沒半個人來迎接我們,不禁覺得有點意外。

  衛兵領著我們來到一幢大房子,我們在屋內一間大約一千平方米的廳堂一一就座。有人告誡我們要安靜,不要講話。這裡面所有東西都是白色的:椅子是白色的,地板是白色的,牆壁也是白色的。整個廳堂完全沒有窗戶,不過有一片片牆板透出綠色的光。

  大約中午十二點半,我們抵達這座小島四個多小時後,身邊突然有人開始走動。衛兵戴著白手套往一張椅子噴了一些什麼東西,那是敬愛的領袖等一下要坐的座位。

  副部長同志要我們站起來排好隊。我們奉命脫下手錶交給衛兵,這是安全程序的一部分。接著每個人都接下一個小封套,封套上面印有日文,裡面有一塊棉花紙巾,透著酒精的氣味。副部長同志指示我們:「你們不可以直視將軍的眼睛。」然後他指著自己制服上的第二顆鈕扣說:「你們要看這裡。懂嗎?」

  我心裡想說這是不是在灌輸我們面對敬愛的領袖要保持卑微的態度。不過這個想法一下子就過去了。副部長同志必須決定最後的座位安排。我們繼續等著。最後我還是排在最末一個。廳堂裡面總共有我們七名文職,加上二十幾名護衛。我們姿勢僵硬的站在那裡,安靜注視著那一扇關起來的門大約有十多分鐘。那扇門很大,漆白色,門板上有鍍金花朵裝飾。

  門終於開了,一名大校階級的護衛走進來,立正宣布:「將軍現在就要進來。」

  頓時每個人都肅靜了下來。我穩住頭部不動,把視線保持在金正日要進來的那個門上方一半的地方。

  大約又過了一分鐘。一隻白色的小狗突然滾了進來。那是一隻捲毛瑪爾濟斯。接著一個老人跟了進來,追起那隻小狗。我們全體一致提高音量開始向敬愛的領袖致敬。

  「將軍萬歲!將軍萬歲!」

  我們全體一起歡呼的聲音震痛了我的耳膜,但那隻小狗倒不為所動,或許早已習慣這種排場。敬愛的領袖想必是要嘉許牠表現出此等勇氣,彎下身去摸牠,還附在牠耳朵邊說話。

  這樣近看敬愛的領袖,我覺得非常失望。我面對的這個老人沒有一點平日大家熟悉的「人民的領袖」的樣子。我們這樣熱烈鼓掌,歡呼,他卻毫無反應,若無其事。他像是不高興被一群比他年輕的人包圍,逕自和那隻狗玩著。接著,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抬頭看了我一眼,我的心跳了一下。大家像是一直在等待這一刻那般,頓時呼喊得更大聲。

  「將軍萬歲!將軍萬歲!」

  他看了看四周,然後對著我這邊走過來。

  我已經準備要接受這榮耀的一刻。可是,他直直走到我後面,站在牆壁前面,看著牆上的標語。標語以紅底黃字寫著:奉獻生命,服侍偉大的領袖金正日同志!

  他喊道:「金容淳!」黨委書記金容淳立刻跑到他面前。金正日問他:「這是手繪的,還是印上去的?」近在他身旁,他的聲音這時聽起來的確是屬於偉大領袖的聲音,每一個音都震鳴著絕對的權威。

  副部長同志看到金容淳在那裡遲疑,自己原地喊說:「長官,是手繪的。」

  金正日說:「看起來不錯。上個星期我去一個地方,看到那裡的標語都印在琺瑯上面。像這樣手繪的,看起好多了,你不覺得嗎?」

  這一次,金容淳準備好了答案。「是的,長官,我同意。事實上,我已經問過。但是他們說我們還是會用琺瑯印,因為手繪要用到昂貴的進口材料。」

  金正日不理他。他往後退幾步,端詳了幾秒鐘,快速揮了一下手,下命令說:「全國這一句標語現在全部換成手繪。」

  我做了一下心算。這個計畫要花多少錢?就在這個時候,他轉過身來,逮到我在那裡分神,便喊說:「你,孩子!那首槍桿詩是你寫的嗎?」

  我措辭謹慎,大聲回答:「是,將軍!我很光榮與您同在!」

  他不屑的笑了一下,對著我走過來。「是別人寫的對不對?別想要騙我。我會把你殺掉。」

  我驚慌起來,可是敬愛的領袖卻大聲笑了出來,往我的肩頭搥了一下。「你這個呆子,我這樣講是在恭維你。你為整個先軍時代樹立了模範。」

  我訥訥的講不出話來,即使金容淳在旁邊瞪著我也沒有用。他趕著將軍還沒有就座,趁機貼在我耳朵旁邊低聲罵我:「你這個混蛋。你應該要謝謝他才對。你應該回答說,就算要你從墳墓爬出來,你都要寫忠誠詩。」

  罵完了我之後,他馬上又換回喜形於色的表情,趕過去服侍金正日。回到他自己的座位時,他用手拂了一下屁股才坐下去,好像女人就座之前用手挽衣服下襬一樣。除了他之外,另外幾名高幹也極為正經嚴肅。他們幾個好像不是真人坐在椅子上,而是人家搬進來擺在那裡的雕像,動都不動一下。整個廳堂裡面,動得最厲害的是敬愛的領袖帶來的那隻瑪爾濟斯,牠一邊興奮咽嗚,一邊擠著主人的腳廝磨。

  金正日似乎對閒聊沒有興趣,兀自顧著那隻瑪爾濟斯。將軍一直看著那隻狗,偶爾抬頭起來喊說「嘿,林東玉!」、「嘿,蔡昌國!」。叫到了誰,誰就跑過去接受他詢問。這個情景很奇怪。在他的對待之下,那隻小狗比他所有最忠誠的部屬都來得有尊嚴。

  十至十五分鐘之後,兩道雙開門開了,陸續走出幾個侍者,身穿白色制服,打紅色領結,每個人手上都高高捧著托盤。廳堂的另一端,幾名技術人員在舞台上走來走去,或是彎著身子調整麥克風和燈光。接著樂隊就座,開始演奏音樂;宴會就要開始。但是,我原本期待的是敬愛的領袖跟我們講一些崇高的或智慧的吉光片羽,現在這一來,我實在不能不覺得這真是有點反高潮。只是,隨著菜餚一道一道送上來,在音樂聲中,我墜入了其中。我著迷了。

  每次一道菜送進來,牆壁板子上的燈光便隨著變換怪異的顏色。如果送進來的是青菜類菜餚,燈光會從鮮草綠變為淡紫色;如果是肉類,就從粉紅色變為深紅色。發現燈光顏色會是上菜過程的一部分,真讓我驚異。送來魚食的時候,那盤子光可鑑人,亮得簡直教我食不下嚥。灰色大餐盤盤緣綴飾一圈小燈光,照得魚皮發亮。

  酒的味道有點嗆鼻。我的侍者——和金正日所有的人員一樣,屬於護衛總局,也有軍階——指著酒瓶標籤上的Baedansul這個字描述說,其成分含有百分之八十由基礎科學院研發的烈酒。基礎科學院是個學術單位,專門研究敬愛的領袖的健康情形,所以也隸屬於護衛總局。基礎科學院有三千個研究人員在工作,專門籌畫與準備金正日吃的藥物及菜餚,目標是使他長壽。他們為了測試各種藥物及飯菜的效果,還設立了試吃隊,從全國各地找來和金正日身材一樣、生的病一樣的人民組成。因為我有一個朋友的哥哥就在這個單位做事,所以我比大部分人了解這個重大的任務,這一點我很自豪。

  整個宴會的高潮是甜點。侍者送上來一個玻璃杯,杯子裡一大球冰淇淋。侍者在上面倒了一些白酒,然後點燃,冰淇淋上面只見藍色火焰猛烈搖晃。我用小匙舀起冰淇淋,火焰就跟著上了小匙。金容淳跑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建議我說:「先吹熄再吃。不過別吃太多,很烈。」他自得的告訴我這一點。

  嘴裡涼和燙並存那種矛盾的感覺讓我一時十分忘我。後來我看到金正日揮手叫我過去。

  一個有權參加敬愛的領袖所開的宴會的高幹,你去他們家或工作場所參加這種宴會時,拿來和金正日敬酒碰過的酒杯通常後來都會收藏在玻璃櫃裡,放在明顯的地方展示。我知道敬愛的領袖現在就是要給我這種珍寶。侍者原本就一直刻意在我身邊走動,等待著這一刻,他立刻遞給我一個大酒杯。我毫無心理準備,只能急忙接下酒杯,跑到金正日面前。他往我的酒杯倒滿深紅色的酒,然後說:「繼續好好做事。」

  我站著彎腰鞠躬,視線往桌子下看過去,看到桌巾底下他的腳。他脫掉了鞋子。將軍也會腳痠!我一向認為他很神聖,連上廁所都不用。學校裡這樣教我們,黨也這麼說:我們將軍的生命是一連串的天佑奇蹟,我們這些凡人的壽命全部加起來都不足以比擬。今天我受到如此光榮的邀請,進入他的圈子內,我一直以為我將會進入並參與時間當中一個神聖的次元。

  然而,此刻的我,卻看到他的鞋子:鞋跟很高,鞋內的鞋墊至少有六、七公分厚。他的鞋子欺騙了他的人民。雖然他稀疏的頭髮燙過之後讓他看起來高了一些,但是敬愛的領袖如果不穿這樣的鞋子,身高不會超過一百六十公分。

  剛剛接受過他嚴厲的督導之後,將軍現在在飯桌前講的話讓我大惑不解。他講了一些粗鄙的俚語。我從小就在很多書籍和演講當中讀過、聽過他所說的話,那些書裡面,他說的話不但是遣詞用字的完美典範,還反映了我們國家真實的國情。敬愛的領袖講起話來總是那麼典雅又優美,而且最重要的是,對他的人民禮數周到。但是,今天晚上他講話不論稱謂或敘述都胡說一通。他甚至沒叫過任何人「同志」,而是稱那些高幹「你!」或者「男孩子!」,完全沒個規矩。

  甜點快吃完時,彩色燈光暗了下來。一個女人,穿著西式露肩白色洋裝出現在舞台上。樂隊奏起前奏,接著這個女人開始唱起一首俄國民謠。

  她唱著唱著,只見金正日身體開始顫動。舞台燈光雖然集中在女歌者身上,但是,按這種場合的規矩,金正日才是我們唯一應該注目的焦點。大家看著他抽出一條白淨的手帕。我禁不住猛眨眼,接著我身邊那些高幹也一一抽出手帕。更奇怪的是,隨著那些高幹之後,在場其他人也紛紛抽出手帕。然後,將軍低下頭去,開始用手帕擦拭眼角。我難以相信自己眼睛所見。我就在這裡,看著他掉眼淚!親眼目睹他這種私人的事情,我要如何自處?

  我緊閉眼睛,感到畏怯恐懼。

  接著我睜開眼睛,看到了自己這一輩子看過的最不尋常的事情。我那些同志,剛剛還那麼得意自己參加了敬愛的領袖的宴會,現在卻哭了。這怎麼會?我能夠全身而退,逃離這場宴會嗎?但是,我連想一下都還來不及,自己已經眼睛開始發燙,接著眼淚落到了臉頰上。對,我一定要哭。我活著就是要效忠將軍。我不能只是思想和行為忠誠,還要打從靈魂裡衷心服從。我和我這些同志一樣,一定要哭。我心裡一直跟自己說:我一定要哭,我一定要哭。於是我眼淚更熱了。然後,從內心某個深處,我痛苦哭喊了出來。

  就在我克制不住渾身震顫之際,舞台上,歌唱完了。全場沒有人鼓掌,只聽到一片哭號聲。燈光轉亮,大家的哭聲又忽然轉為低泣,好像我們事先曾經排練過。

  揉一下眼睛,我抬頭兩邊看了一下,瞄了一眼身旁那些高幹的臉。剛剛他們還在哭,現在卻個個目不轉睛看著敬愛的領袖,等待著下一個同步行動的指示。生平第一次,我開始對忠誠感到遲疑。

  回家的路上,我心裡一直在想一個惱人的問題:敬愛的領袖為什麼會哭?我知道一九九四年他父親金日成死的時候,北韓的宣傳鼓動部曾經描述他兩眼充滿眼淚。一九九四年,北韓的全國配給體系崩潰;一九九五年初,首都平壤也開始有人餓死,先前其他各省有人餓死的謠傳一變而為真實的事情。

  糧食配給中心開始一間一間關門,曠工逃班找東西吃的人像病毒增生一樣,越來越多。這時黨開始喊出這樣的標語:「吃得千里苦,享得萬里福」。官方文書提到糧食吃緊的狀況,說這是一趟「苦難的行軍」,呼籲人民學習將軍的榜樣,站上鬥爭前線。

  將軍的榜樣是有證據的:電視上重複播放〈將軍的飯粒〉這首歌。〈將軍的飯粒〉歌詞說,敬愛的領袖在全國各地日行數百哩,為人民加油打氣,一天只吃一粒米飯。「苦難的行軍」之前,電視廣播看到的都是將軍帶著笑容,領導大家邁向社會主義的勝利。現在,人民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神聖的敬愛的領袖掉眼淚,大家都無可抑遏同聲痛哭。

  繼續著回家的路途,我對自己看到金正日本人掉眼淚的反應深深不安。一個想法盤踞在我心裡,讓我很懊喪,卻又甩不掉:他的眼淚不是慈悲神聖的眼淚,而是絕望之人的眼淚。








作者資料

張振成(Jang Jin-sung)
前北韓反情報官員、北韓領袖金正日的桂冠詩人。到南韓之後,曾任職於國家安全研究院。
曾出版暢銷詩集《我的女兒100元》(I Am Selling My Daughter for 100 Won)。詩作獲雷克斯華納文學獎(Rex Warner Literary Prize);2012年在倫敦文化奧林匹亞(Cultural Olympiad)朗誦自己的詩作。
目前住在南韓首爾,擔任「國際新焦點」(New Focus International)總編輯。這是全世界唯一依據第一手經驗報導及分析北韓事務的媒體(www.newfocusintl.com)。
經常投稿《衛報》、《紐約時報》、BBC News、CNN,以及南韓各大報和網站。



敬愛的領袖:從御用詩人到逃亡者  一位北韓反情報官員眼中的北韓
資料來源:MOMO購物中心 - 敬愛的領袖:從御用詩人到逃亡者 一位北韓反情報官員眼中的北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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